「妳已經是歐巴桑了,歐巴桑本來就會看起來像歐巴桑。就叫妳放棄了嘛,我什麼時候嫌過妳胖?丈夫都說沒關係了,妳還擔心什麼?妳穿什麼都一樣,所以沒必要在意。」真的嗎?

大家都知道陰毛也會長出白毛嗎?我張開雙腿,低頭凝視陰部,不自覺發出一聲嘆息。目睹無法否認的老化並不是什麼太愉快的事,如果是頭上長出白髮,至少還會覺得稀鬆平常。打從許久之前,即便塗上厚厚一層保溼霜,也無法隱藏鬆鬆垮垮的皮膚;即使睡著的時間越來越早,凌晨時分卻睡不著覺;就算經常忘記別人的名字,聽到眼科醫師說我得了老花眼,甚至經血逐漸減少,我也只是覺得時候到了,但黑色體毛之間冒出一根根白色的陰毛就另當別論了。很奇怪,我有種被侮辱的感覺。我拿著小鑷子,見一根拔一根。雖然絕對不會被誰撞見,但我自己無法忍受。

大家都把話說得很簡單,是因為更年期到了才這樣。這個理由可以解釋所有的事。消化不好、月經症候群加劇、尿憋不住的症狀都是因為更年期;對芝麻小事會無法克制的易怒,對不足為奇的情況大驚小怪也是基於相同原因。真不曉得為什麼,在提到自己覺得每件事都嫌麻煩,什麼事都不想做時,我也會聽到相同的回答。再不然,別人就會問說,是不是大姨媽來了?更年期宛如什麼仙丹靈藥似的,時時刻刻都能聽到。這就像是在說「妳就這樣認份活下去吧」,所以最後我也緊緊閉上嘴巴,不願再多說了。

凌晨時分,我獨自眼神呆滯、坐在沙發上的次數與日俱增,這也是因為更年期嗎?那暴飲暴食與頭痛呢?老是受風寒、沒來由的冒冷汗、胸口疼痛和腹瀉,是因為生理期到了還是更年期症狀呢?雖然這些事都發生在我身上,我卻半點頭緒也沒有。

每天上午所有家人出門後,家裡就會亂得不像話。小菜密封罐的蓋子還敞開著放在餐桌上,毛巾和內衣褲凌亂的散落在浴室前,衣物溢出到洗衣籃外,每個插座都是纏繞在一起的充電器,以及沙發上隨意翻開的書籍,處處都眼花撩亂。不管是收納櫃或鞋櫃,沒有一個櫃子的門扇是關好的。我撿起弄溼的毛巾,擦拭浴室前的一攤水,接著索性狠狠扔到一旁。浴室的角落又發霉了,肥皂滾落到地板上,丈夫大清早就說要把白髮染黑,結果染髮劑濺得浴缸和瓷磚地板到處都是,洗臉盆上還有刮鬍粉和一坨牙膏。內心頓時湧上一陣煩躁。梳洗完畢後好歹擦拭一下,這句話我已經說了十七年。對十五歲的兒子說了十五年,對十二歲的女兒說了十二年,但從來沒有一天有所改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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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曾經認為這理當是我的職責,因為他們在公司工作、在學校念書、年紀還小,所以家務事是身為家庭主婦的責任。儘管我相信,把我的時間花在結束一天工作、回到家中的家人身上即是我這個人的價值,但根本於事無補。所謂的家務事,是做了看不出來,但不做又很容易一眼看穿。公司好歹會給月薪,孩子至少會拿成績單回來,那我呢?沒有人會理解我。我什麼事都不想碰,這種時候乾脆再度鑽回棉被裡,才是上上之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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枕頭上有丈夫的味道。我將枕頭翻面使用,將棉被蓋到頭頂上,接著緩緩的愛撫下腹與大腿內側,一隻手按摩胸部,另一隻手則輕輕的搓揉下體。我習慣性的回想起許久前的記憶,像是與大學學長終究沒發展成戀愛的一夜春宵;二等兵男友在入伍百日之後出來休假,我們在華川的旅館房間盡情探索彼此的身體長達十二小時;帶著撫平悲傷的心情,與曾經論及婚嫁、最後卻決定分手的愛人最後一次做愛的那些回憶。我稍微加快了手的動作,呼吸變得急促,我朝張開的雙腿之間使力,接著在某一刻,腦海呈現一片空白。為了讓那一刻停留更久,我以更加細膩而溫柔的手法撫摸身體。

與丈夫的魚水之歡有很大成分僅是例行公事,主要發生在週六晚上或週日凌晨,興奮感或刺激感老早就消失了。就像一天要吃三餐,晚上就寢、早上起床的日常般,一個月兩次的性行為猶如證明兩人是合法夫妻的手續或義務事項。當然,不是打從一開始便是如此。在生孩子之前,它曾經是確認彼此感覺的一種遊戲,但那僅是一時罷了。丈夫並不是那種會為了交歡下工夫的男人,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他只是個將累積的精子輸出的人。在毫無前戲的情況下,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用膝蓋揉搓我的下體,要是沒有加以拒絕,他就會直接插入。既感受不到任何體貼,也沒有一丁點耐心。射精之後,他調整完自己紊亂的呼吸,便起身逕自走向浴室。丈夫通常都只脫掉下半身就辦事,所以留在空床上的我只要用衛生紙擦拭下體,穿上內褲和睡褲就結束了。在他再次躺回我的身旁以前,我會轉身面向牆壁假裝睡著。雖然一直都覺得沒有被滿足,但我沒有在丈夫面前表現出來。說實在的,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。我收拾好棉被,大大吐了一口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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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這段時間內,手機有三通未接來電,是媽媽、婆婆和允書的媽媽打來的。婆婆想必是打來說下週祭祀的事,而允書媽媽則是為了聚會。明明已經知道我無法參加這次聚會了,何必又打電話來?

媽很快又打來了電話。「妳是在忙什麼?每次都要我打好幾通給妳。」

「那媽又是在忙什麼,一大早就打給我呢?」

「非得有事才能打電話給女兒嗎?你們這些人就只想到自己。」

「貞雅呢?」我一邊替餐桌上的筆電插上電,一邊詢問。

媽彷彿迫不及待似的,氣鼓鼓的說:「她不知道在忙些什麼,我覺得自己被冷落了。」

雖然對於媽說自己被冷落這句話感到掛心,但我轉移了話題。

「爸呢?」

「不知道,一大早就不見人影,看了就討厭。」

「又怎麼了?」

「什麼時候有理由啦?真要說理由的話,每件事都能拿來挑剔。」

只要提到父親,媽就會一概否定,倘若追問她到底是討厭什麼,她就會說只要活到那個歲數就會了解。雖然當年尚未滿四十歲,卻很能理解個中滋味。曾經我以為是媽不夠成熟或怠惰,才無法迎合父親的性情,但經歷婚姻生活後,我完全體會到媽過著何等不易的婚姻生活。

父親是個每天要檢查完家庭收支簿才肯讓太太就寢的丈夫,是個太太的穿著打扮或髮型必須一輩子按照他的喜好,就連一杯水也不懂得自己倒來喝的人。父親退休後,媽必須全天候和丈夫黏在一起,所以對媽來說,也許現在才是最煎熬的時期。現在就連住在家裡的貞雅都不在家,加上她這次只買了單程機票,媽可說是徹底繃緊了神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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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她說這次去哪裡?」

「我到底要說幾次妳才會聽進去啊?妳每次都把我說的話當成耳邊風吧?」

「那是因為我也到了老是忘東忘西的年紀啊。」

「還不到五十的人,在七十歲的老母親面前胡說什麼?巴西、巴西!千湖沙漠!」

「幹嘛大吼大叫的,我又沒耳聾。」

我按照媽所說的,在搜尋欄位打上千湖沙漠。先是出現同名的民宿和餐廳,接著是有關倫索伊斯馬拉年塞斯國家公園的新聞,然後又搜尋到一連串部落格遊記。

貞雅去了這裡,雪白的沙漠,許多座宛如潑灑上藍色顏料的湖泊,猶如夢境般鋪展開來。白沙本身就很奇特,雖然是沙漠,卻有一望無際、清澈耀眼的湖水,壯觀得難以置信。想到貞雅一個禮拜後就會站在那幅風景前,我不由得心生羨慕。是因為蜜月旅行後,再也不曾到國外旅行的緣故嗎?每次貞雅去國外時,我那千篇一律的日常總顯得一文不值,十分寒酸。

貞雅初次出國是去柬埔寨。當時還是大學新生的貞雅和即將升上大四的我同行,但只有貞雅一人感受到吳哥窟的威嚴。有別於因為水土不服而不停進出廁所的我,貞雅順利的消化了每一種食物,和剛認識的人也能毫不拘束的自在相處。旅遊期間,我巴不得能趕快回家,貞雅則是竭盡一切想遠離家裡。

儘管在那趟旅途中,我清楚領悟到貞雅與我的人生將會背道而馳,但沒想到會如此天差地遠。從柬埔寨回來後,貞雅總會想辦法製造機會到國外,放假就到泰國、越南、香港和中國旅行,休學的那一年去澳洲住了半年,在大四的寒假期間完成了環歐之旅。立志成為旅遊商品企畫的貞雅,雖然最後在旅行社順利任職,但只當了幾年的諮詢員,並沒有接觸到自己夢想中的工作內容。辭掉旅行社的工作後,她轉換跑道去了毫無相關的公司,但總會想辦法存錢、抽空周遊各國。按照媽的說法,她活得就像有錢人家的千金一樣。

「去巴西應該要花不少錢吧?」

「賺來的錢是拿來做什麼用的?當然是花完再死啊。她又沒有子女或丈夫,照顧自己一個人就行了,真羨慕她的命啊。」

「隻身一人不覺得孤單嗎?」

「她是一個人還是有對象干我什麼事?」

在我沉浸於新婚的樂趣時,看到貞雅猶如無法定居、四處漂泊的游子,我還替她擔心,但等到我照顧兩個孩子而忙得天昏地暗時,看到貞雅毫無包袱、想離開就離開,心底只有無限的羨慕。年過四十後,我便下了一個結論,貞雅之所以能那樣過活,就是因為沒有結婚生子。雖然覺得貞雅不理會傳統觀念並做出這樣的選擇很帥氣又很了不起,但偶爾又會暗自心想,她最後會不會變成獨居老人,孤苦伶仃的餓死?那麼,終究這又會變成我必須面對的課題。

看到千湖沙漠的那個早晨,我隱約有種預感,意識到自己會就這樣老去。往後我會若無其事的拔掉白色陰毛,孩子們會若無其事的去探訪我從未見識過的世界各處,而我會心如止水的接受那個事實。二十歲時懷有的夢想,三十歲時希冀的未來,終究都不會留存在記憶裡。我用力蓋上筆電。

「我該準備出門了。」

我用這個藉口打斷媽在父親與貞雅身上打轉卻毫無條理的嘮叨,好不容易結束通話。一掛上電話,我隨即從冰箱取出汽水,一口氣咕嚕咕嚕喝下。飲料沿著食道流下,引起刺痛感,我連續打了好幾個嗝,鬱悶的感覺似乎舒緩了一些。冰箱門仍敞開著,警示器響個不停,但我不以為意,再取出一罐汽水後才將門關上。接著從流理臺的抽屜取出藥袋,將弗利敏錠、布洛疲溫錠、克肥錠、阿勒博膠囊四顆藥丸混著汽水一同吞下。它們分別是食慾抑制劑、抗憂鬱劑、肥胖症便祕改善劑、體重減輕營養補充劑。

雖然是一種副作用,但減肥藥會如躁症般使心情亢奮。藥師將處方藥遞給我,要我和肝病藥物烏魯沙一起服用。這種藥物可能會對肝帶來過重的負擔。雖然藥師的口吻相當公事公辦,我仍感到顏面盡失,他只是說了「這種藥物」而已,卻像是以「都這把年紀了,怎麼還……」為前提所說的話。你懂逼近更年期的女人為了減肥而吃食慾抑制劑的心境嗎?生了兩個孩子後所增加的體重是十五公斤,要在養育年幼孩子的情況下,靠運動和調整飲食減肥是不可能的。

藥物效果很驚人,一個月內就瘦了十公斤。只要服用藥物就會沒有食慾,就算不吃東西也會持續腹瀉,排出烏黑色稀便。當然,只有服藥時才如此,一旦停藥就會無法克制的暴飲暴食,身體很快就恢復原狀。到頭來,在接近十年的光陰裡,我靠著間歇性服用減肥藥,反覆節食和暴食,才有了現在的身體。同時也基於一種只要變胖,吃藥就能減肥的心理,導致我更加放縱自己。

「妳已經是歐巴桑了,歐巴桑本來就會看起來像歐巴桑。就叫妳放棄了嘛,我什麼時候嫌過妳胖?丈夫都說沒關係了,妳還擔心什麼?妳穿什麼都一樣,所以沒必要在意。」

腦中不停想起丈夫說的話,我不禁怒火中燒,對丈夫懷有的敵意隨時隨地都會探出頭來。你說沒關係就真的沒關係嗎?……啊。我彷彿受驚嚇般倒抽一口氣,閉上嘴巴。最近我老是自言自語。人家都說,如果會不自覺的自言自語就代表老了。我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腹,肚子圓滾滾的,所以看不太到腳尖。竟然說只要丈夫說沒關係就沒關係,我的身體憑什麼由你來評斷?

金異說:김이설© Kim Yi Seol

金異說

1975年生於忠清南道禮山,2006 年以短篇小說《13歲》入選首爾新聞新春文藝,正式踏入文壇。曾獲第 1 屆黃順元新進文學獎、第3屆青年作家獎,著有小說集《沒人說的事》、《如今日靜謐》;長篇小說《惡血》、《歡迎》、《善花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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