臉紅小編跟你說:

《幽黯國度:障礙者的愛與性》書摘,透過穿鐵鞋男孩智堅的生命故事,看見同志身障者的性需求。

穿鐵鞋的男孩

認識智堅是好久以前的事了。

那時我在地下電臺主持一個小節目,他是負責的錄音師。每回錄音前後,我總愛窩在音控室與他東扯西聊,討論空檔放什麼音樂,抱怨一下惱人的人事紛擾,羞澀的他總是微笑傾聽,不怎麼發表意見,一雙見識過人世滄桑的眼睛裡的暖意,讓我確信不論說了什麼,他都可以接納,而且保密到底。那是種難以言喻,又異常確信的感受。

辭去主持人之後,我再也沒見過他。偶爾在計程車上聽到該臺節目,他神情專注傾聽的模樣浮現腦際,產生一種淡淡的思念。我不是沒想過打個電話問候一聲,彆扭的個性卻老在拿起話筒的一刻又放了回去。就這樣,二十年過去了。

有回與琪姐(紀錄片導演陳俊志)同坐高鐵北返的路上,他無意間提起有人正在籌組提供障礙者免費性服務的團體,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。有人心甘情願做這種事?真的假的?

隔了兩年左右,這個名為「手天使」的義工組織舉辦分享會,我在好奇心驅使下跑去湊熱鬧,臺上名叫 Vincent 的男子正條理分明地訴說創辦理念與接案經驗。那樣的神情與姿態,我是熟悉的,可那樣壯碩的身材與滿滿的自信,卻不太像我認識的智堅。要不要上前相認?萬一認錯人,或是他記不得我了,那不是很糗嗎?內心小劇場搬演了好幾回合,我終於鼓起勇氣走向他,他熱情的擁抱,立刻化解了我先前的疑慮。

昔日瘦弱的文青,變得自信自在、沉穩堅毅。是什麼樣的力量與信念,支持並感召著他有如此巨大的轉變?

「生命中有些東西已經鋪陳好了,只是你願不願意承受。參與同志運動以後,我發現『性』是一種手段,拿掉了『性』,做任何倡權就軟了,沒有任何力道,這是老天給同志很大的武器。如果能夠翻轉『性』這樣被汙名化的東西,才是本事,如果你愈害怕它,就會被它吞噬,與其被它吞噬,不如去駕馭它,讓它變成自己的武器。再加上殘障的身分,我想既然已經這樣了,何不把自己的缺點轉化成優點?這樣翻轉了以後,好像還蠻成功的。」

他沒有停頓,不用草稿,一口氣說了一串,字字珠璣,每一句話都堪稱經典。長年四處演講、南北征戰的經驗,讓過去害怕面對群眾的他,如今已是障礙圈與同志圈的風雲人物。我覺得自己找回了一位老朋友,也好像交了一位新朋友。

推薦閱讀:殘缺的溫柔:捕捉身障者真實生活的酷兒攝影

障礙的智堅,一望即知,因為他的輪椅;同志的智堅,過去他隱藏得很好,沒什麼人知道。但「障礙」與「同志」這兩種身分,讓他最不能接受的,反而是前者。他綿延道出在流轉生命中遭遇的壓抑、自省與無助。

他出生三個月,剛學會走路就得到小兒痲痺症,看過的醫師,吃過的藥,多到數不清,也記不得了。成長中恍惚的憂傷與苦楚,生命的質疑與叩問,他以為是障礙者的宿命,既然如此,就忘了吧。

有些記憶或可灑脫地遺忘,但有些記憶,就是忘不掉。

那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,媽媽帶他到山上求助神醫,同行還有另一對兒子小兒痲痺的母子。途中兩個孩子接續發生抽搐,那是感染小兒痲痺病毒常出現的症狀,智堅媽媽沒有猶豫,立刻將湯匙塞進他嘴裡,就怕他咬舌致死,另一位無助的媽媽卻做了痛苦的決定,眼睜睜看著孩子抽搐至死,在等待死亡的最後幾分鐘,緊擁兒子痛哭不捨。

這樣生命的陰影,智堅不曾反覆訴說,只讓它幽幽潛藏在心底,且夾雜在更多斑斑剝剝的記憶裡,讓人無法察覺。

他的童年大都待在家裡,爬上床爬下桌爬進房間爬進廚房,腳趾關節因雙腿拖行磨得皮開肉綻,每天只能躲在大門縫後,看著其他小孩嬉戲,跑來跑去,羨慕極了。十多歲時,路上素昧平生的老太太突然朝他吐口水,惡狠狠地咒罵:「死掰咖,前世人做太多歹代誌,這世人活該有報應!」他像靈魂被抽走了一般,整個被掏空,恍恍惚惚,心裡湧現出無數個缺口,數不清的悲傷,從缺口灌進身體裡頭,擋都擋不住。

慘淡的年少時期,他老是哭,今天哭完了明天哭,就算哭了幾個太平洋的眼淚,總是盡力隱藏悲傷,就怕替困窘的家增加負擔。然而年輕的心總是易感的,外界的冷潮熱諷,讓他想死的念頭愈來愈頻繁。他想過跳海,走在沙灘上舉步為艱;他想過跳崖,單憑柺杖卻上不了山,自己也沒那樣的勇氣。障礙果真是障礙,就連求死都不能得。

「以前遇到痛苦挫折,我跟我媽說,當初你為什麼要救我,為什麼不讓我死了算了?你知不知道我活得多痛苦?現在回想起來,覺得自己怎麼這麼殘忍,竟然跟媽媽講這種話,真的很對不起她。後來我會這麼拚命,做這麼多事,我覺得背後有一個東西,就是想證明她那麼努力把我救回來是對的⋯⋯」說到這裡,他不斷用手搧著眼睛,不讓自己哭出來,「啊,講到這個沒有哭,真好!我愈老愈愛哭⋯⋯能哭能笑的人生,其實還滿美的!」

很長一段時間,他覺得自己是兩個人,一個是開朗陽光的他,一個是自卑退縮的他,而他從來只把陽光的自己帶出門,把羞恥藏在衣櫥裡,不讓別人知道。他努力藏好悲傷,不讓別人看見,因為他不知道怎麼做,才能讓這兩個人變成一個。

時間的流逝,以及年紀和經驗的累積,他發現人生最大的難題在於無法接納自己的身體。原地踏步,只會讓生命腐朽,只有走出自我,才能重新出發,他決定從熟悉封閉的環境出走,尋找其他的可能。他參與障礙者社團,結識了際遇相似的朋友,路上看到障礙的陌生人,試著對他們微笑⋯⋯。

一旦坦然接受身體的殘缺,原本生命的阻力,反而成了成就與肯定的動力。二十九歲,他接納了身為障礙者的事實,也確認了自己同志的身分。

「有時候想想,好可惜喔,我二十九歲才進同志圈,晚了人家三分之一的時間,美好的肉體都沒有讓人家有機會品嘗,真對不起我自己⋯⋯欸,身為小鮮肉,那是多麼驕傲的一件事啊!我都沒有領略過,現在就算幻想也幻想不出那種感覺,再怎麼努力都回不去了。」他半開玩笑說。

他的愛情之路有點坎坷,表白老是遭拒,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受挫,讓他以為自己是堆垃圾,沒有人愛。他獨自到新公園(如今的二二八公園)閒晃,看到有位俊美的男子敞開襯衫,露出六塊結實的腹肌,那樣的畫面,真是太美了。他低頭看看自己,有六塊組成一塊的大肉肌,這樣的身形,在追求精實肌肉的同志圈,就連一夜纏綿也不可得,怎麼辦?

他決定主動出擊,展開大膽的冒險。

智堅的文筆極佳,他在「精蟲衝腦會死人」一文中,把障礙者對情慾的渴望與無奈,描寫得活靈活現:

記不得,在忍了多久後,我決定要好好去解放身體。去了那個曾經不知徘徊在門外多少次的三溫暖,接連好幾次地在樓下入口,望了又望。騎著改裝的三輪車,在附近繞了又繞。在午夜時刻,看著男人們,從那大樓進進出出,心中好不欽羡。羡慕那要進去的人,可以好好地解放緊張的身體。羡慕那輕盈步出門口的人,在忠孝西路的天橋迎向極樂,而我卻成了夜裡、在這滯留找不到出口的鬼魅,無法投胎轉世。

我要老實地承認,精蟲衝腦,會死人的~最後的理智不再理智,走!爬著也要爬進去,只要能傾瀉一池的慾望,死也值得!決定把鐵鞋留在家裡,撐著枴杖,四個輪子時速各五十地衝到了大番(編按:曾是臺北最知名的男同志三溫暖)。我告訴自己,不要想!什麼都不要想,只管停好了車,給它一步一步地走進去,電梯給它按下,電梯門一開,就直接按下大番樓層。

推薦閱讀:為何假設身障者沒有情慾?討論「手天使」前該聽的真實故事

心跳如戰鼓般地咚咚作響,好似戰士要進入不可知的蠻荒原始叢林,只要電梯門一開,就拿起手中的盾箭大幹一場,只要往前衝,開出一條血路⋯⋯在心情忐忑不安中,電梯門開了,暈黃的燈光裡,沒能看清室內,我握緊了手中的盾箭,卻冷不防地一陣腦筋空白,冷汗直流(還沒泡三溫暖呢,全身都已汗淋潸潸),儘管這空間有強大的冷氣,但我想到的是「完了!我手中拿的是枴杖,見杖如見朕!」我只要走進去,「殘」跡敗露馬上見光死⋯⋯一陣猶豫中,「歡迎光臨」四個字,也隨電梯門闔上那一剎那,聲音漸漸遠矣~

電梯人道:「一樓到了!」我又回到了人間大地,「不!不!」心裡的我吶喊著,就今天,今天一定要給自己一個交待,賴活不如好死!電梯給它按下去⋯⋯

豁出去了!繳了錢,拿了毛巾和置物櫃鎖匙,到了更衣間,想也不想地脫光身上衣物,旁邊有光不溜丟的男孩,我卻一眼也不敢瞄。才把置物櫃給鎖上,起身時,看見自己細白的「鳥仔腿」,二話不說迅速地把浴巾給圍上,撐著枴杖,找到浴間,快速地把身體沖洗一遍,不敢大方地四處看看,卻覺四方都投以異樣的灼熱眼光 (或許根本沒人看,心裡有鬼!),沖完水,目光搜尋了附近有一間,烘烤功能的房間,就撐了過去,門一開,才走進一小步,不知地板溼滑,而摔了一大跤,那種不只人撞到地面的聲音,還連枴杖互撞唉嚎的聲響,在寂靜的三溫暖裡,顯得異常大聲。

顧不得身體的疼痛,想法子快速地把身子給撐了起來,坐在旁邊的木板上。因為聲響緣故吧,有人衝了進來,問有沒有事?愛面子的我,一派輕鬆地說:「沒事,只是枴杖倒在地上,沒事沒事⋯⋯」但皮肉可痛著哪~之後,陸續有人進來, 但沒人要對我上下其手,心中的落寞油然而生!我把怨氣都怪在我的兄弟上(喂~想到哪了!我是指,死都要跟我拜把的枴杖啦!)。守株待兔不成,總不能把錢砸到水裡,都沒漣漪吧!我決定今天一定要達陣,否則今天⋯⋯不回家⋯⋯。

走過電視間,擦身而過的人肉森林,我都如鬼魅般的,沒在人群裡產生火花,充其量算鬼火吧!我如隱形人般地透明,真的很透明耶,只圍了一條圍巾,和赤裸差不多呢!到最後累了,我才不得已地爬上樓(事前我不知有樓上?!天啊,沒支架撐著上樓梯,累斃了⋯⋯當時還想問服務臺有沒有電梯上去呢,但如去問會不會太好笑了?我還期待三溫暖有無障礙哩~且又顧慮還要走回溼滑的淋浴區,更危險而作罷)。走到休息區,進了房間,稍作休息⋯⋯之後,我才落荒而逃似地離開了。

啊?你問我有沒有「做」哦?嘻嘻~想也知道,我不是說了,不達陣不回家嗎!那麼辛苦,如還不能身心解放,那你看到現在的我,一定是瘋了!(不過,重障的我,再加上瘋了,還是重度耶!)因為慾望無處宣洩而瘋了~但要我再去三溫暖,我要思考再三了,除非那天成千上萬的精蟲追著我跑,走投無路再說吧!

這篇文字寫來幽默好笑,但我可以想像,智堅是鼓足多少勇氣,克服多少障礙(樓梯、臺階、昏暗的燈光、溼滑的地板⋯⋯)才順利進去。他運氣算不壞,總算成功「達陣」,沒有發生意外。若是摔傷的話,店家是否願意負責?又該如何跟家人解釋?裡頭有太多難以言明的細節了。

當然,他追求的不只是慾望,還有愛情。細膩敏銳如他努力累積愛人的能量,想等真命天子出現時,將滿坑滿谷的愛統統送給對方。經由朋友介紹,他認識了 Great,兩人的羅曼史早已是圈內耳熟能詳的愛情童話了。他說起初兩人不怎麼來電,直到有次相約吃飯,智堅開車赴約才剛抵達餐廳,Great 一個箭步走向駕駛座,替他拉開車門,將柺杖拿出來。這個不經意的小舉動,讓他發現 Great 的善良與貼心,當場決定:「好,就是他了!」

Great 的體貼,總是自自然然,不留痕跡。兩人合買房子正式入住之前,智堅一面整理房間,一面順手拿了條抹布坐著擦地板,Great 見狀大叫出聲:「我不要你這樣!」智堅一時也愣住了。Great 搶去他的抹布,跪在地上默默擦起來,智堅恍然大悟,原來在駭人咆哮的背後,是心疼,是對他的愛。這是他生命之中,第一次感到有人這麼關心他,說時伴隨著幸福的淚水。

他們的感情尚未得到雙方家庭認可前,年夜飯都是各自解決。有一年 Great 媽媽打電話給他:「今年除夕,你也一道來吧!」原來 Great 鄭重告訴爸媽,如果智堅不能跟全家一塊過年,他就不回去了。「聽到他這麼說,我是滿感動的啦!」智堅甜滋滋地承認,「現在他爸媽跟我多好啊,什麼都跟我聊,反而跟自己兒子沒什麼話說!」

生命中有了 Great,手邊也有穩定的工作,他以為只要把自己顧好,世界就會變好。直到因緣際會做了同志節目,在人海漂浮多年的孽子,總算在廣播中找到委身之處,昔日在黑暗中摸索、猶豫、懊悔與堅持的一切,似乎都有了肯定的答案。

從小在寮國出生長大,智堅的國語發音與用字有些奇特,為了一圓主持夢想,他參加廣播訓練班,想訓練口才與膽識,沒想到老師認為他的國語不夠字正腔圓,善意建議他做幕後就好。這讓智堅很不服氣,他說:「我這個人是不能這樣被建議的,我把她的建議放在心裡,但這變成我很大的力量想去翻轉它⋯⋯不好的東西,我不會臣服,我想要駕馭!」

然後,機會來了。十多年前,他以 Vincent 之名主持「真情酷兒」廣播節目,討論同志的情慾、權利與愛滋等議題,同理同志的苦楚與愉悅,也同理社會的暗影與光明。他為節目寫下一段美麗的文字:「在你無依時,請到這兒來,我借你枴杖重新站起來,之後請記得把它還給我,沒有了它,你可以走得更順、更好,當你找到了自己,請和我一起,勇敢走自己的路,我們會看見—更美麗的新世界⋯⋯」從此,活在櫃子的人紛紛打電話或寫信給他,訴說自己的祕密、痛處與黑暗,他們以為,只有 Vincent 能瞭解他們的感受,甚至有中國高幹寫信訴說不為人知的苦楚,他看完之後把所有電子郵件全刪了,就怕內容曝光毀了對方。

他在黃昏裡掛起一盞燈,收容了同志疲憊而躁動的心,粉絲遍及兩岸三地,節目一做就是十年,從小功率地方電臺打進商業電臺,入圍金鐘獎。這段難得的人生經驗,開啟了他對同志文化的理解與體悟,也讓他愈來愈認清事實:同志再怎麼恪守本分,再怎麼努力向上,仍很難得到主流社會的接納。他決心定走上倡權之路。

外界的支持與肯定,讓他充滿感激與溫暖,然而身體的殘缺,仍讓他不免惆悵。某年參與同志遊行籌備活動,男體攝影師ㄚ莫慫恿說:「Vincent,我替你拍照吧!」他連忙回拒:「你發燒了喔?有那麼多身材那麼好、有六塊肌的同志你不拍,拍我這個殘障幹嘛?」ㄚ莫說:「每個人的身體都有美的地方,只是你沒有看到而已。」他不好直接拒絕,只好以笑代替回答。ㄚ莫既不死心,也不放棄,每隔一陣子就提,最後才讓他點頭答應。

是什麼原因,讓他願意「落去」呢?

「我會答應,是我發現去除同志的自卑感以後,我還害怕一個東西,就是我的身體被別人看到。我一直很不喜歡我的身體,覺得自己身體是醜陋的。然後有一天,我的正面能量又來了,我告訴自己說,好,我準備好了,就勇敢面對吧。拍完照片以後,當下我心裡是輕鬆的,覺得我把人生最後一個負擔拿掉了,有種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感覺⋯⋯」他得意地笑了起來:「而且拍了以後,我多了好多追求者耶,這是意外的收獲!」

我看過一張他坐在地上,費力穿著鐵鞋的照片,ㄚ莫像是用影像抓住了他生命中的吉光片羽,照見了他的內在深處。這些在心上滾了又滾的疼痛,透過照片逼得他必須正面直視。

「那張照片,讓我想起我第一次穿鐵鞋,坐在爸媽店面門口,下午四點半,一群小學生放學經過門口,拚命盯著我看。那時我才知道,我跟他們是不一樣的。那張照片,讓我看到了無依無靠的自己,永遠只能獨自承受巨大的痛苦。我好心疼那時候的自己,一看到照片,就哭了,我跟ㄚ莫道謝,因為他讓我看到那時候的我,讓我好心疼那個八歲的我⋯⋯。」

智堅放下了對障礙身體的執念,可惜我們的社會卻沒有。

有公園標示寫著「狗跟輪椅不准進入」,氣得他與障礙友人連袂抗議,告示牌才被迫取下。捷運電梯旁「請優先禮讓身體不便者」的說明清清楚楚,只要電梯來了,乘客總是蜂湧而上,沒有人願意禮讓他,他真想把電動輪椅直接開過去,給那些好手好腳的人一點顏色瞧瞧。不過說歸說,他從來沒這麼做過。

那日他與 Great 準備搭公車回家,司機見到他們在站牌旁揮舞著雙手,卻照樣過站不停。這次憤怒的不是他,而是向來斯文的 Great,只見 Great 一個箭步衝到前方,硬是擋住公車去路,怒聲要司機給個說法。司機支支吾吾地說,輪椅用的斜坡板壞了,沒辦法裝。他們問是怎麼個壞法?司機語焉不詳說了半天,才在他們的逼迫下,心不甘、情不願地把斜坡板拿出來,經由兩人口頭技術指導,以及熱心乘客的通力合作,輕輕鬆鬆把斜坡板裝上去。

障礙者沒有隱身在看不見的角落,或是拐彎抹角的昏暗巷弄,人們卻習慣視若無睹。「所以啊,權利不是天上掉下來的,是得靠自己努力爭取的!」智堅如此感嘆。

二○一○年,他與一群障礙者及其家屬、社工及熱心人士共同發起「萬障權益行動聯盟」(日後改名為「千障權益行動聯盟」),透過每年一次的遊行,凸顯障礙者的處境與需求,包括交通無障礙、教育平權、爭取就業權益等。在籌備二○一一年遊行的過程中,他們邀請「倒立先生」黃明正參與,黃明正建議他們推派代表一起參與,訴求才會被注意,智堅率先提出異議:「我們這群老弱殘兵,要怎麼倒立?」黃明正說,能不能做到在其次,重要的是,若是現場展現出障礙的身體,不用說明,便已勝過千言萬語。大夥陷入一片沉寂,黃明正直接點名:「Vincent,我看,就你來吧!」

「沒想到大家就鼓掌通過了,厚,好國民黨喔⋯⋯」他大笑說道,「我的習慣是沒有人做的事,我就會跳下去。就想說,好吧,做就做!」

活動當天,他只穿了條內褲,在義工協助下用雙手撐在輪椅上,倒立了將近兩分鐘。那是一段驚心動魄、又震撼無比的畫面。眾人看他強忍著痛苦,露出萎縮雙腿倒立的模樣,心疼地掉下淚來。

「這就是我的目的啊!雖然不能換來他們對我肉體的慾望,換來眼淚,也不錯啦,總比沒有好。不過那天我太忙了,匆匆忙忙穿了一件很醜的內褲,有辱自己 gay 的身分!」說罷,我們都忍不住大笑出聲。

這回他脫下的不只是衣物,也脫下了深藏的罪惡感。他如此洗除了自我嫌惡,也重建了身體與意識的主體性。

身體是誠實的,能讓人拋開無謂的道德枷鎖,面對內心對慾望的渴求。幾經尋覓,他遇見了 Great,牽手至今已近二十年,但眼見其他障礙友人仍在慾望中掙扎浮沉,他感到難受,而這樣的痛苦沒有現成出路。直到讀了《性義工》深受震撼,也促使他思索究竟能做些什麼。

《性義工》記錄日本障礙者性生活的困境,以及社工與義工如何協助癱瘓者解決性需求的經歷,乍看辛辣聳動,其實深刻動人。作者透過一則則真人實事,帶出一個重要觀念:性不該被當成一種禁忌,而應帶著平常心,以理性的觀點看待,對待障礙者的性需求亦然。其中讓智堅印象最深的,就是書中提及日本 White Hands(白手套組織)、荷蘭的 NVSH(荷蘭性改革協會)、SAR(媒合另一種關係基金會)等組織提供障礙者性服務的做法。

臺灣是否可以仿效這樣的做法,協助障礙者從愛慾中得到快樂,而不是束縛、枷鎖或罪疚,進而將慾望轉化為生命的能量?

只有更多人加入議題倡議,障礙者的需求才能被看見、被實踐。基於這樣的理念,他與同志運動戰友鄭智偉等六位男同志整整討論了一年,在二○一三年成立了臺灣第一個性義工團體「手天使」,免費替障礙者提供性服務。

智堅原以為團體成立之後,他只要負責幕後工作,其他拋頭露臉的事,就交給口才更好、長相更帥的夥伴吧。但老友智偉拚命遊說他出面,他笑稱:「你們推我出來,是以為我坐輪椅,就算要跑也跑不掉喔?」但智偉的話深深打動了他:「若是你出面,手天使的主張會更具有說服力!」聽了這話,他才決定落去,拚了。

手天使成立之初,常有人拿智堅及智偉的同志身分大作文章,批評他們「同志玩不夠,跑來玩殘障者」。隨著申請服務及被服務的異性戀占了九七%,義工群囊括同性戀、異性戀、特教老師的事實,這樣的批評已消聲匿跡。但外人的無知與誤解,還是常讓他感到啼笑皆非。有人直接問智堅:「像你們這種人,還可以『做』喔?」他總是客氣答道:「可以啊,你要不要跟我做做看?」記者見他坐輪椅,一臉狐疑地問道:「你不是生病嗎?這樣還會有性慾喔?」他耐著性子解釋:「我沒有生病,只是在小兒痲痺ING。如果我真的生病,像感冒發燒的時候,的確是沒什麼性慾啦,可是等病好了,還是會有啊!」

我聽智堅演講過幾次,他每次都說得很清楚,手天使提供的不只是打手槍、滿足性慾等純生理服務,而是想挑戰主流社會對於性的曖昧、不可言說的禁忌,唯有透過理性的溝通,讓更多人瞭解障礙者的需要,他們才能擁有身而為「人」的尊嚴。只可惜通常媒體對他們的理念沒太大興趣,報導總是往煽色腥傾斜,但智堅倒是很想得開,他以為只要按著計畫走就好,反正做運動就是要推廣理念,必須高調到整個世界都看到,這是非常時期必要的策略。

外界的毀譽,我知道他承受得住,我擔心的是以他柔軟易感的個性,面對那麼多受苦的人生,要如何處理個人情緒,不受到干擾?

他沒有說話,靜靜思考了一會,緩緩談起處理個案的諸般經驗。那麼悠長深邃、斑斑血淚的故事,就連旁觀者聽了都不忍極了,何況是真誠交心的他?據我瞭解,許多受服務者至今仍常與他連絡,訴說黯黑角落的幽微心情,傾吐對未來人生的迷惘,所有好的、壞的、有趣的、悲傷的事,他全都接納,無一例外,手機二十四小時不敢關機,就怕遺漏了一通需要他的電話。

我以為智堅對他們的心疼,有部分原因是那怯弱的嗓音,就像自己生命的迴音,而他大老遠就感覺得到那難以言明的哀傷。撫著對方的創痛,如同撫著自己的創痛,他覺得拯救那些無望的心靈,自己有很大的責任。只是沒日沒夜的投身運動,Great 擔心他羸弱的身子承受不住,勸他別那麼累,智堅卻認為做運動必須不斷衝撞,除非決定不做了,他才會停下來。

過去若是碰到不如意,智堅就會告訴自己,至少努力活到五十歲吧,等五十歲才離開人世,也不算太不孝順。他小時候許過一個願望,希望可以活到五十歲。如今,他已經五十五歲了,他認為這是老天爺的厚待,要他多做點什麼,所以每多活一天,都有種「賺到了」的感覺。

「我跟我媽說,我這輩子努力做那麼多事,就是希望有一天,不管你是在天上還是在世上,會很驕傲曾把這個兒子從老天手中救回來⋯⋯有一天,我會證明給你看!」我彷彿聽見了那上揚尾音下的顫抖。

一個人對抗悲傷的方式,決定了他會成為怎麼樣的人。經過多年的努力,智堅終於在幽暗的谷底找到了菩提。

《幽黯國度:障礙者的愛與性》

本文經衛城出版社授權,未經同意請勿轉載。